何时被钱三一用修长的手指,极其自然地翻开到了某一页。
那一页,正是钱砚修之前阅读时,用铅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的几行批注。那是他读到关于唐宋科举制度对社会流动的双重影响时,结合自己对“裂痕”与“修复”的思考,随手写下的感悟:
【制度如河床,看似规训洪流,实则自身亦被冲刷、侵蚀、裂变。每一次看似‘断裂’(如科举僵化),都可能是新河道(如寒门崛起、地方势力抬头)生成的契机。裂痕非终结,乃重构之始。此亦‘分形’乎?于破碎处见新生秩序之雏形?】
钱砚修的心猛地一跳!
他写这段话时,完全是基于历史现象的个人感悟,带着文科生特有的隐喻和联想。他甚至没有深究“分形”这个数学概念的精确含义,只是模糊地觉得它那种“局部蕴含整体信息”、“无限复杂却源于简单规则迭代”的特性,与他所思考的历史制度的“裂变与重构”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契合。
钱三一,这个绝对理性的化身,竟然精准地捕捉到了他这段夹杂在历史论述中的、近乎呓语的批注!并且,他还特意找来这本关于“分形”的权威著作,放在了他面前!
钱砚修猛地抬头,再次看向钱三一。这一次,他的目光不再是困惑,而是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……悸动。
钱三一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是那双冰封的眸子,在图书馆柔和的光线下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……认可?或者说,是一种跨越学科壁垒的、对某种思维闪光点的纯粹捕捉?
他没有说话,只是用目光再次点了点那本《分形》,然后,极其自然地拿起自己另一本书,转身走向了不远处一个靠墙的座位。背影清冷依旧,步履从容。
钱砚修坐在原地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血液涌向耳膜。图书馆的暖气似乎开得太足了,让他脸颊微微发烫。他低头,目光死死盯住那本深蓝色的《分形》,又看向自己那段关于“裂痕”与“分形”的批注。
钱三一看见了。
他不仅看见了这段文字,还理解(或者说,捕捉到了)其中蕴含的、连接文理的那一丝微弱的思维闪光!
他甚至用行动——一本精准递过来的数学专著——做出了回应!
这不是施舍,不是嘲讽,更不是居高临下的指点。
这是一种……无声的对话。
一种跨越冰冷星河、无视运行法则差异的、纯粹的智力层面的“看见”与回应!
是那颗绝对理性的星辰,第一次主动地、明确地,向他这颗运行在人文星域的“异类”行星,投来了一道真正意义上的、带着探究与认可之意的光芒!
钱砚修的手指微微颤抖着,抚上那本《分形》冰冷的封面。指尖传来的凉意,却无法熄灭他心中骤然燃起的、滚烫的火焰。他翻开扉页,里面是复杂而优美的分形图案——曼德勃罗集的无限精细、科赫雪花的永恒边界……这些冰冷的数学之美,此刻在他眼中,竟与历史长河中制度的裂变、社会的重构、乃至他书桌上那件带着木纹的碎瓷,产生了某种奇异的、精神上的共鸣!
他明白了钱三一沉默的举动背后,那惊心动魄的含义:
你的思考(即使是关于历史裂痕的),触及了某种普遍性的、近乎“道”的规律(如分形)。
我看见了。这本书,或许能为你提供另一个维度的理解工具。
仅此而己。无关乎学科,无关乎你我。
钱砚修深深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,带着图书馆特有的纸墨香气,也带着窗外飘雪的清新。他翻开《分形》的第一章,目光沉静下来,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种奇异的激动,开始阅读那些陌生的数学语言。
窗外,小雪依旧无声飘落,覆盖着城市的棱角。图书馆内,温暖如春。靠窗的位置,一个文科少年沉浸在一本高深的数学专著里;不远处靠墙的位置,一个理科天才的目光,偶尔会从手中的物理期刊上抬起,极其短暂地、无声地掠过那个专注的侧影。
星河依旧浩瀚,两颗运行轨迹迥异的星辰之间,一道由冰冷的数学与温润的历史感悟共同构筑的、无形的思维之桥,在飘雪的冬日午后,悄然架起。那本《分形》,静静地躺在历史专著旁边,像一座沉默的界碑,也像一把开启新世界大门的钥匙。
修复之路,不仅在历史的尘埃中,也在跨越藩篱的思维碰撞里,延伸向更辽阔的远方。钱砚修知道,他为自己打开的这扇门,其后的风景,将远超他最初的想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