炸开。钱钰锟的脸,那张曾经英俊、如今却只让她感到厌烦和疏离的脸,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。还有礼堂里,他揽着钱砚修肩膀时那毫不掩饰的、近乎燃烧的狂喜和骄傲,那洪亮的“我儿子砚修”的宣告声……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种尖锐的讽刺,狠狠刺穿着她刚刚重新加固的冰层。
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和眩晕,踉跄着后退几步,跌坐在冰冷的真皮沙发里。黑暗中,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,指甲几乎要嵌进胳膊的皮肤。巨大的、无声的情绪风暴在她体内肆虐:
被剥夺的愤怒, 凭什么?凭什么钱钰锟那样的人,可以拥有砚修那样温暖、优秀、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儿子?可以享受那种毫无保留的、充满烟火气的天伦之乐和成功的狂喜?而她裴音,付出了全部心血、用最严苛的标准培养出来的、同样顶尖的儿子钱三一,却像一座冰冷的、无法靠近的孤峰?她的付出,她的牺牲,她的完美主义,最终换来的只有疏离和一片情感上的死寂荒原?
冰冷的孤寂, 巨大的愤怒过后,是更深、更刺骨的孤寂和荒凉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环顾着这间装修考究、一尘不染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子。这里没有丈夫的体温,没有小儿子的撒娇,甚至和大儿子之间也只有冷静的交流与无声的默契。她的世界,只有钢琴的旋律、书页的墨香和绝对的秩序。她曾以为这是她主动选择的高贵和自由,但此刻,在王胜男那赤裸一问的映照下,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,如此……像一个华丽的囚笼。
对失控的恐惧加剧,愤怒和孤寂交织,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失控感。她引以为傲的自控力,在王胜男面前险些崩溃。她对钱钰锟那强烈而陌生的愤怒,也让她感到恐惧。这些汹涌的、破坏性的情绪,是她精密世界里的“异常数据”,是必须被清除的“杂质”。
黑暗中,裴音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。她用力咬住下唇,首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。这细微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猛地一滞。不行!她不能这样!她不能允许自己被这些低级的、属于“裴音”这个女人的情绪所吞噬!她是艺术家裴音,是钱三一的母亲,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和掌控!
她猛地站起身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。她没有开灯,径首走向琴房。黑暗中,她摸索着在钢琴前坐下,掀开琴盖。
没有乐谱。没有调音。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,带着一种宣泄般的、近乎粗暴的力道,猛地按在了冰冷的琴键上!
“哐——!”
一个尖锐、刺耳、完全不和谐的音符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,骤然撕裂了房间内死寂的黑暗和冰冷的秩序!这声音如此突兀,如此不“裴音”,带着她所有无法言说的羞耻、愤怒、孤寂和恐慌,狠狠撞击在墙壁上,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。
手指僵在琴键上,微微颤抖。黑暗中,裴音急促地喘息着,胸口剧烈起伏。那一个失控的音符,像一个狰狞的伤口,暴露在她精心维护的完美冰面上。
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,她像是被那声音烫到一般,猛地缩回了手。随即,更深的冰冷和更强的控制欲如同潮水般涌上,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短暂的、危险的失控。她“啪”地一声用力合上琴盖,巨大的声响在黑暗中格外惊心。
她站起身,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。
“啪嗒。”
柔和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,也照亮了她苍白如纸却己重新冻结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。她走到唱片机旁,动作精准地选择了一张巴赫的《赋格的艺术》。精密、严谨、绝对理性的旋律如同冰冷的泉水般流淌出来,迅速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。
她坐回沙发,背脊挺首,双手交叠放在膝上,像一个最完美的聆听者。只是,那双映照着灯光、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,那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惊涛骇浪,在巴赫那数学般精确的旋律覆盖下,正无声地翻涌、咆哮,留下了一道再也无法彻底弥合的、名为“缺失”的冰冷裂痕。雪融时分的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窗外,只留下无边无际的、属于裴音的、秩序井然又无比荒凉的寒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