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的瞬间,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。她一首空洞望着碗沿的目光终于动了动,极其快速地、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,扫过儿子苍白的脸和那尚未完全干涸的泪痕。她的嘴唇抿得死紧,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她看到了!儿子脸上那属于“人”的脆弱痕迹!那是她冰封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景象!一股混杂着心疼、恐慌和某种更深沉、更陌生的情绪狠狠攫住了她,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她下意识地想伸出手,想去触碰儿子冰冷的脸颊,想去擦掉那刺眼的泪痕,但手臂却如同灌了铅,沉重得无法抬起。几十年筑起的冰墙,岂是瞬间就能推倒的?
钱仲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作为局里局外都游刃有余的教育局长,他深知此刻需要打破僵局。他端起茶杯,脸上重新挂起温和得体的笑容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好了好了,小插曲过去就过去了。大过年的,一家人团聚是喜事。砚修和三一都是好孩子,各有各的出色。砚修在学术上崭露头角,三一在物理上追求极致,都是我们钱家的骄傲。” 他巧妙地避开“异常”和冲突,将两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赞扬,“爸,您说是不是?”
他看向主位的老爷子。老爷子脸色依旧难看,但钱仲达的话给足了他台阶,也重新强调了“家族体面”和“子孙出息”的核心。他重重地哼了一声,算是默认,拿起筷子,生硬地夹了一块面前的鱼肉,算是宣告饭局继续。
其他人如蒙大赦,纷纷拿起筷子,刻意地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聊起来,声音却都压得低低的,气氛沉闷而尴尬。
钱砚修安静地吃着面前碗里己经凉了的菜。他注意到,父亲钱钰锟虽然还沉着脸,但目光却时不时地、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,偷偷瞟向对面的裴音和钱三一。那眼神里,不再仅仅是失落和难堪,似乎多了一丝……探究?还有一丝刚才维护时残存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余温?
而裴音,她终于不再只是盯着碗沿。她的目光,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不受控制地、一次又一次地飘向钱砚修。看着这个她几乎从未真正亲近过的儿子,看着他沉静温和地应对着席间(尽管尴尬)的场面,看着他偶尔低声和旁边的叔叔钱仲达交流学术(虽然听不清内容),看着他肩头那片被泪水洇湿的、深色的痕迹……她冰封的心湖,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,激起的不是涟漪,而是惊涛骇浪!嫉妒?是的,那毒蔓还在。但此刻,更汹涌的,是一种迟来的、巨大的、带着尖锐痛楚的愧疚,以及一种……无法言喻的、对“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”的茫然恐惧!
这个被她刻意疏远、只存在于丈夫炫耀话语里的儿子,在她另一个儿子世界崩塌、被家族孤立时,竟然用那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站了出来,不顾一切地拥抱了那个冰冷的、连她自己都难以靠近的孩子!他甚至……得到了三一无声的泪水回应!那泪水,是她这个母亲,穷尽一生理性与克制都未曾触及的禁区!
裴音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,胃里翻江倒海。她猛地放下筷子,动作有些突兀。
“我……不太舒服,失陪一下。” 她声音干涩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没等任何人回应,便起身离席,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洗手间的方向。
她的离席,再次引起了几道目光的追随,但这次,没人敢再议论什么。钱钰锟看着妻子仓皇离去的背影,眼神复杂,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。
钱砚修默默地看着母亲消失在走廊转角。他收回目光,落在身边依旧低头沉默、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哥哥钱三一身上。然后,他轻轻探手入怀,指尖触碰到那个温润的锦囊,里面,木纹镶嵌的碎瓷片安稳地存在着。
修补的印记,或许微小,却无比坚韧。庭院里那场冰与火的拥抱,钱钰锟那番粗粝的维护,裴音此刻崩塌的冰封世界……所有激烈的碰撞,都在这个破碎的家族图谱上,刻下了无法磨灭的新印记。风暴暂时平息,但冰原之下,暗流奔涌,新的航道,正在痛苦与泪水的冲刷下,悄然显现出模糊的轮廓。雪,似乎真的要停了。